大拴在搅拌机跟前和着水泥，脸上和身上粘满了灰沙和污渍，灰头土脸、滑稽可笑……忽然有人喊他的名子、一连喊了几声大拴才抬起了头。媳妇月娥胳膊上挎了个蓝底白花的小包袱，正笑吟吟地望着他。大拴先是一愣、继尔身上又是一热，赶忙关掉搅伴机的开关，搔着后脑勺问：“咦，你咋来了？”月娥嗔怪地剜了大拴一眼，左右瞧了瞧见没有妨碍的人，便说：“想你了呗，几十岁人了连句话都不会说，嫌我该来了？人家跑了几百里路好心来看你，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……”大拴连忙低声解释道：“不是、不是，我天天都盼星星、盼月亮，昐望见到我的娃他娘，高兴还来不及咋会嫌弃哩？我是说你应该打个电话，让我去接你嘛”。月娥走过去，用自己的花手绢轻轻擦着大拴脸上的灰渍，眼睛潮潮地说：“原来你是这样受苦呀……猛然一见，我还真认不出你来了……”大拴慌忙把月娥的手拨开，一边紧张地四处张望，一边埋怨说：“别、快别，让人看见了笑话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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给工头请了假，大拴和月娥就厮跟着来到了自己休息的工棚里。冷冰冰的水泥地上铺了一层枯草，枯草上面是一排排颜色各异、脏兮兮、乱糟糟的被褥，散发着阵阵发霉的气味儿。月娥用手按了按大拴睡觉的褥子，梆硬梆硬一点也不软和还巴凉巴凉的，心里便一揪一揪跟刀子剜似地。俩人刚刚说了一会儿私话，工友们就中午下班回来了，几个熟悉的工友就跟大拴开起了玩笑，话说的很粗野、很直率，“大拴，这是你媳妇吧？给你送温暖来了？”“大拴，今天晚上可要消停点，别把自己给掏空了跟软面条似地，明天还得干活呢，哈哈哈……”大拴的脸色象猴子屁股似地，恨不得寻个地缝一头钻进去，月娥的脸也羞红羞红的，象一朵娇艳的牡丹花。

下午大拴去工地干活，月娥就把大拴还有其它工友的那些脏衣服、臭祙子拿到水池旁给洗了，洗了整整一个下午，拧干、抚平挂在铁丝上晾晒。大拴一边干活一边看着悬在天空的太阳，总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，耳朵旁边不时地一遍又一遍回荡着尹相杰、于文华合唱的那首《纤夫的爱》的嘹亮歌声“……只盼日头它落西山沟呀，让你亲个够——噢噢噢噢……”工头不知道啥时间走了过来，先递给大拴一根烟，然后笑着说：“平时干活挺不错的嘛，你看看你现在和的水泥，不是水泥多沙子少，就是沙子多水泥少，不是稀就是稠，不是稠就是稀……心急吃不上热豆腐，天还没有黑呢……给，预付你一千块钱，晚上去找个旅社住，好好把肚子里的水放放、快活快活，明天放你一天假，再陪媳妇去城里转转、给媳妇买几件花衣服……”

夜幕降临，华灯初上，城市一派流光溢彩，如梦如幻。

大拴花了八十多元钱，在一家海鲜小饭店里奢侈了一回。大拴不时地往月娥面前夹菜，让月娥多吃。月娥则用筷子夹住菜往大拴的嘴里喂，大拴害羞不让，月娥坚决不肯，逗得旁边吃饭的人不时发出善意的笑声、投来羡慕的目光。吃完了饭，百货大楼上那座巨大的夜光钟敲响了十下，俩人就厮跟着去找旅馆住宿。月娥看见行人当中的那些情侣们都是女的挽着男的胳膊，也壮着胆子去挽大拴的胳膊，大拴躲闪着不让，月娥就拿眼瞪大拴，三瞪两瞪就把大拴给瞪老实了，月娥就象城里女人那样，紧紧地挽着大拴的胳膊。大拴觉得浑身别扭，挺着胸膛步子迈得僵硬而悲壮，很象戴着脚镣手铐的革命英雄、去奔赴刑场、马上就要光荣就义的样子……月娥“哧哧哧”地笑，大拴说：“吃的是海鲜又不是吃狗喜欢，看把你高兴的”。月娥说：“我当然高兴、你这个样子我很高兴哎，证明你进城还没有学坏，知道我为啥没有给你打电话吗？就是想来个突然袭击，不能让你有任何准备”。大拴的眼睛瞪得象两颗鹌鹑蛋，歪过脖子盯着月娥一个劲瞅，不认识似地，半晌才说：“原来是这样哇，没想到，你真象电视里阴险狡猾的日本女特务……”

又花了八十元在一家旅社的单人间里登记住下，拴门熄灯，宽衣上床。大拴象条饿狼一般刚刚把月娥搂在怀里……“笃笃笃”就传来了敲门声，有人在外边喊：“开门开门，服务员给你们送开水来了”……大拴极不情愿地把手从月娥那丰满柔绵的胸部上松开，心里不高兴地嘀咕着：送开水也不分个时候，我啥时候说过我口渴啦？这服务也太周到了吧，真是的……只穿了件小裤头下床又按亮了电灯，拉开了拴门的销子，门一开，就象刮来一股风，把大拴吓了一大跳，“呼呼隆隆”闯进来了几个警察。

“不许动，我们是警察，这是我们的证件，把你们的身份证统统拿出来！”声音震耳欲聋 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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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拴浑身哆嗦着，用双手把自己和媳妇月娥的身份证递了过去。那个年轻的、下巴上长着一颗黑痣的警察，黑丧着脸拿眼瞪着大拴。他中午和妻子吵了一架，心情特别不高兴。今天是他妻子的二十三岁生日，早上，妻子让他中午回来买一份生日蛋糕。一忙，就把这事给忘了，妻子哭着跟他吵，说他根本就不爱她，连她的生日也不记得……下巴上长黑痣的警察看了看身份证，看了看大拴的脸，又用十分犀利的眼光看了看绻缩在被窝里、哆嗦着身子的月娥，厉声向大拴喝问道：“那个女的是谁？你们是什么关系？”

“俺、俺媳妇”……

“你说她是你媳妇她就是你媳妇？嗯？现在浑水摸鱼的人多了……把你们的结婚证明拿出来，如果拿不出来，就按卖淫嫖娼严肃处理……”

大拴用胳膊揩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，用无助的目光望着床上的月娥，媳妇月娥嗫嚅着说：“结、结婚证用红绸子包裹着、在、在咱家的箱子底压着，我、我没有带……”

下巴上长黑痣的警察向旁边的几个警察使了个眼色，又摆了一下手，几个人便退出了屋子。下巴上长黑痣的警察一边外出关门，一边声色俱厉地对大拴和月娥说：“给你们五分钟时间把衣服穿好，跟我们到派出所走一趟，接受进一步的调查，快点，别磨磨叽叽的、争取从宽处理”。

大拴和月娥穿好了衣服，大拴却死活不愿意去派出所。那地方不是什么光彩的地方，就是没有事只要进去，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，但又没有别的办法，只是苦苦求告、拼命解释……下巴上长黑痣的警察有点不耐烦了，掏出手铐就要给大拴和月娥戴铐。大拴这时也火了，一边用自己宽厚的脊背紧紧护着媳妇月娥，一边跟那个下巴上长黑痣的警察据理而争，说你们凭什么随便抓人？我们犯了哪一条国法了？当个警察你就觉得了不起了？我们就是名正言顺的合法夫妻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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吵闹声惊动了不远处一个年长的警察，他肩膀上的警衔比下巴上长黑痣的警察多了一根杠。走了过来听了一会儿，便微笑着对大拴说：“小伙子，你先别激动……”又低声在下巴上长黑痣的警察耳朵跟说了几句什么，下巴上长黑痣的警察就点了点头，从本子上撕下两张纸、又拿出两支笔来。年长的警察继续微笑着对大拴说：“是这样，我们也是在执行公务，请你们配合……马上给你们每人发一张纸，各自分开，只要你们能清楚、准确地写出自己的家庭基本情况和对方的出生年、月、日，结婚时间，发证机关，就证明你们真的是合法夫妻，否则……

“写就写，这有啥了不起？我们结婚都快十年了，老夫老妻，真金不怕火炼、有理走遍天下”。不等年长的警察把话说完，大拴就理直气壮地应答着，从下巴上长黑痣的警察手里夺过纸和笔，递给媳妇月娥一份。大拴趴在东边的床上，月娥趴在西边放电视机的桌子上，在几个警察如炬的目光注视监督下，大拴“唰唰唰”只用了几分钟时间，就把年长警察所要求的全部写了出来。想了想，又在纸的空隙处写了“我想你、我爱你”六个字，然后交给了下巴长黑痣的警察……想不到月娥比大拴交得还要早，正用一双十分自信、十分柔情的目光望着大拴……

那个下巴上长黑痣的警察，看着手里的两张纸，又反复比对着，眼圈渐渐胭红了，慢慢耷拉下头，默默地把两张纸递给了年长的警察……刚才还乌云密布、阴冷瘆人的脸上，绽放出了灿灿的笑容，大步走了过来，紧紧握住大拴的手，几乎动情地说：“叫你一声大哥吧，你们真的就是一对合法夫妻、而且是恩爱夫妻，你们两个人所写的，内容一致、完全吻合。尤其是最后那六个字，不约而同、一字不差，简直就是人间奇迹……我也是有妻室的人，但做的很不好，兄弟要向你学习，争取做一对象大哥、大嫂这样的好夫妻……刚才我心情不好，态度也不好，大哥你多多原谅啊……因为你们的优秀表现，现在我心里爽快多了”……

几乎同时，大拴和月娥的目光无意间触撞到了一起，“嚓”地一声，就象火柴擦到火柴盒，燃起了一朵绚丽的火花……